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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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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傷情最是晚涼天,憔悴廝人不堪言,邀酒催腸三杯醉,尋香驚夢五更寒。釵頭鳳斜傾有淚,荼靡花寥我無緣,小樓寂寞心與月,也難如鉤也難圓!

醒木一拍,如雷響,如風起,如江河翻湧,如星河搖亂。

上一回書說到,這賈府眾人聞言道《紅樓》一卷,寫盡各人命運,各人心下皆是一驚。前有賈薔會同齡官私逃,後有林如海命成懸案,原來種種這般,皆是早已寫定,任誰不可更改。

然而,放眼賈府,誰也不願對自己的命束手就擒。正是各自傷懷、心緒混亂之時,反倒是那“二木頭”小姐,道出一句錦囊妙計:兵法有言,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於是種種這般,各自為政。巧鳳姐願替寶玉謀求事業有成,卻不料那頑石心下,早已生出二般,一心只想求取虛幻夢想,卻把個良苦用心拋在腦後。各人心事,自不再提。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花開花落,春去秋來。時過境遷後,賈府眾人,人生幾何?

各位看官,您細聽分說。

*

今年難得是個多雪冬天。連日來,泰城倒總是個銀裝素裹的小天地,什麽紅瓦綠樹、碧海藍天,這會子,全部變作白茫茫幹凈一片。人們踏在街上、各自只低垂著頭顱,望緊了路面,似乎生怕在此地摔上一跤、叫旁人看了笑話。如此一來,反倒只有滿街無憂無慮的孩童,將這個銀白色的、童話般的世界盡收眼底。

——故而,童話只能是童話。

細細雪花伏在枝頭,溫順,柔軟,不似冰冷無情之物,反倒像無數溫暖的小精靈。仔細看去,原來路兩側,恰是兩排櫻花樹,春日裏總似雲兒般,給人以浪漫與無限柔情的。這時節,倘若晃了神,仰頭瞧去,倒又是一個春了。

賈棠回到泰城,就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裏。

她獨身走出火車站時,天色正是正午,滿天都是看不出顏色的雲層,太陽就藏在那裏頭,露出一點朦朧輪廓來。她仰起臉來,試著同泰城的陽光重新建立起聯系——上次回來,還是暑假。有一個瞬間,她恍惚覺得,泰城似乎已經快將她這個人忘在外面了。

——真奇怪,她怎麽會有這麽多愁善感的想法?

賈棠嘴角不禁上揚了些,倒並不是叫前頭滑倒的幼兒,而是……

由於想起另一個人。

其實該打車的。但終歸只有兩公裏路,賈棠的行李又已經先自己一步寄回家中,身上帶的全部家當不過一個書包,總歸並不沈,自己慢慢走回去亦無妨。單單只是這麽想著,也就已經緩緩走出一二百米去了。

她已經許久不曾見過林敏瀟了。在省外上大學這幾年,她習慣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快樂,只在寒暑假,才心滿意足地回家。偏偏學校管得嚴,暑假小學期長得恐怖,寒假開始又晚得驚人。林敏瀟大學畢業後這年一直在四處忙碌,亦不曾有機會同她相見。

很快,賈棠想,明年,甚至是寒假結束後的這幾個月,她也要開始面臨實習、就業的煎熬了。到那個時候,她也算是徹底走上了與《紅樓》中的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什麽遠嫁,什麽抄家,全隨他去吧。她決心就在她的大學所在的、那完全陌生的地方紮下根來,過自己的日子,再不將家裏公司的事兒掛在心上。

如果主動逃離了家庭,便絕不可能因家族緣由,再被迫嫁給某個有權有勢的家庭。她決心要由此改變自己的未來。

算一算,自她們發現這個世界那隱蔽著的真相至今,已有六個年頭了。

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她站住腳,拿出來,看上面顯出一個人名,只有一個字:巧。

“姐,你已經出站了吧?我在附近玩呢,要不要我去接你一起回家?”

略顯稚嫩的聲音從聽筒裏沖出來,本是尖銳的,卻令賈棠心中反倒平穩了幾分。她隨手看看時間,只道:“你一個人?”

“是呀,我在書店呢——所以問你,現在走到哪兒了,我過去找你嗎?”

她分明聽到附近傳來一陣嘈雜聲。盡管很小、很迅速,但她還是聽出,周邊環境假如不是練歌房,就是飯店,絕不會是書店。賈棠思考片刻,才道:

“不必了,只幾分鐘路而已,不用那麽麻煩了。聽你的意思,中午約了人?”

“是呀——是同學呢。你也幫我和我媽、祖母說一聲吧,就說我中午不回來吃了。”

既然是在外面約了人,卻又掐準時間給自己打來電話,行為便十分矛盾。賈棠思來想去,終歸不願叫她就這樣糊弄過去,於是委婉道:

“那你——晚上回來嗎?”

“晚上?”

聽筒裏忽然陷入一陣靜默。賈棠楞住一秒,這才反應過來對面按下了靜音。幾秒鐘後,原本的環境噪音再次響起,巧巧的語氣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平和而熱情地道:

“看情況吧,我下午再給你們打電話——姐,書店好像要收拾我剛才坐那地兒了,我先掛啦?”

“好,回見。”

像小時候的每一場游戲,她拿下手機,搶著在巧巧前面掛斷電話。成功了,但是——

但是巧巧,你怎麽會讓我贏呢?

海邊又起了一陣狂風,頑童似的,將路邊雪堆兒上沒拍實的雪塵全部拍到路人臉上。賈棠沒來得及背過身去,只覺得險些迷了眼,而口罩上迅速洇濕了一片。她一動不動,只覺得一切似乎在她離開的半年裏,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到底是什麽?!

沒人告訴過她,她也還什麽都沒有看到。但,單單只是這一個電話,她的直覺卻忽然轟然炸響,警鈴般警告她,不,不,一切並沒有結束,一切都還在進行——又有什麽事發生了、正在發生,或者即將發生——究竟是什麽?!

這一刻,頭一次知道自己命運有定時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忽然又如海浪般湧上心頭。賈棠無意識地擡手摸了摸口罩,這才發覺舉著手機的短短幾十秒裏,自己手指被凍得生疼。

她什麽都不知道。或者說,她只知道一件事:

泰城太大了,她還是沒有逃出去。

*

“巧巧說,她中午不回來了,讓咱們先吃。”

賈棠很驚訝地發現,她這句話並沒有在廳中引起什麽波瀾。賈蕓瑛依舊將頭埋在他的游戲裏,賈蕓依舊縮在角落的椅子上刷著短視頻,薛芩依舊有一句沒一句地指導著賈錦與林敏瀟的棋局,薛蘅正忙碌在廚房中,邢慎之靜靜地逗著不遠處陽臺上的鸚鵡,偌大一個廳中,除了賈蘭擡頭,茫然而惶惑地望著她,道:“那麽——她有沒有說過晚上怎麽樣?”

“她說她下午看情況再決定——我正好要問你,這是什麽情況?為什麽你們都覺得很平常,她暑假的時候不還不是這樣的嗎?”

邢慎之只輕輕回過頭來,借著地形優勢估摸了一番王皓熙此時此刻能夠聽到的聲音大小,這才輕聲道:“巧巧難道……同你偽裝得很好?”

“什——你的意思是,早就如此了?”

邢慎之尚未來得及言語,倒是史樂晴剛捧著一袋子外賣來的奶茶進門,聞言不禁笑道:“我就說你為人不能那麽嚴肅吧!你瞧,現在連巧巧都將你視作家長了!”

她敞開袋子,一面各自分發著,一面亦繼續壓低了聲音同賈棠道:“她今年不是上初一麽,偶然認識一批狐朋狗友,總之成績好得很,課餘時間便就這麽混過去。”

“也就由著她混了?”

“喲。”一旁的賈蕓瑛終於自手機中拔出來,沖她笑道:“你可是沒見過巧巧發起怒來那幅德行,眼下?——誰能管得了她呀!反正怎麽說,她的理也很簡單:不違法,不違反道德,不搞壞學習,憑什麽管我?”

賈棠正要反駁,仔細想想倒覺得也對——既然不違反底線,那管她做什麽,總歸倘若有什麽遺臭萬年的報應,她自己受著就是了,反正自己選的路,怪不到任何人頭上。他們已經各自盡過自己那份監督與管教的義務,既然人家不認,他們亦無他法。

不過只是短短幾秒,賈棠還是抵不過自己心中那份責任感。她覺得家是講情的地方,終歸不是講理的地方。沒忍住,還是問道:“那麽——皓熙怎麽說?”

“她在努力,但沒用——也不知道這一代的小孩,腦子裏面出了什麽問題,叛逆不計後果,反抗不問原因,聽不進道理,又沒有一套清晰邏輯。你說她長大了、具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了吧,她又沒有一顆邏輯清晰的腦子,只覺得家裏說的都是錯的、外邊兒說的都是對的;你說她還太小了吧,她又已經學會青春期的臭毛病了。惡性循環,周而覆始。”

“——少看點兒網上那點兒毒雞湯,什麽事兒都沒了。”

薛芩幹脆利落地替人們概括道。語畢,她又不由得嘆了口氣,道:“我們剛知道這堆事兒的時候,不是也不比她大幾歲嗎——對了,賈暖,你當時和她一樣大,我可不記得,你有過這麽傻的一面。”

她便只是這麽隨口一說,賈暖正預備要走,聞言,倒是不似幾年前那般容易動了怒氣,面上亦無怒色,只是冷笑一聲,道:“真是好事想不到,壞事全賴我。她自己傻,跟我有什麽相關?”

薛芩一楞,大抵是沒有想到如此平平淡淡的一句話還能聽到這樣一句反駁,她倒是笑了,大概因為在外這些年裏忙於學術,從未碰到過如此之人,覺得有趣,說:“誰說跟你相關了——這還真是個大小姐,怎麽,全世界都圍著你轉?”

賈暖還要說些什麽,且似乎還有要向前走上幾步的架勢,卻被一邊邢慎之勸下,一面說著“你同她較什麽勁”,一面半勸半推地將人向餐廳方向帶過去——其餘人只是望著,偶爾相互聊上幾句。賈棠立在一邊,目睹了這一切,不知為何,只自己的心,似乎更慌了。

不對勁,這個家裏的所有人,都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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